“通道”这个词，如同鬼魅，在我的思绪中盘旋不去，与旧水厂洞开的黑暗大门、茉莉地图上隐秘的标记、以及那条向下延伸的幽绿色阶梯产生了令人不安的共鸣。

它仿佛是一把钥匙，猝不及防地打开了我所有混乱线索之间的连接，一个模糊而庞大的轮廓正在黑暗中悄然浮现。

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，在地板上投下狭长的光带。我一夜未眠，眼窝深陷，那个在校门口回头凝视我的“阿呆”，那僵硬而精准的“咔哒”声，还有那毫无情感的嘴角弧度，在我的梦境与现实的边缘反复上演。

走进教室的那一刻，一股混合着粉笔灰和青春期汗液的气味扑面而来。几乎是出于本能，我的视线第一时间就钉在了那个曾经属于阿呆的座位上。

他就在那里。

阿呆。

或者说，一个与阿呆共享着完全相同外壳的存在。

他坐在那里，穿着那身过于崭新的校服，蓝白相间的书包规规矩矩地挂在椅背，甚至连他推搡那副厚重黑框眼镜时，脖颈微微前倾、肩膀下意识耸起的姿态，都与我记忆中那个腼腆男孩分毫不差。

教室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躁动，窃窃私语声像蚊蚋般在空气中振动。

“阿呆回来了？”

“他看起来......好像没什么变化。”

“不是说搬家了吗？怎么又回来了？”

几个平时与阿呆还算熟悉的男生已经围在了他的桌旁，带着一种试探性的熟稔开玩笑：“喂，阿呆，这次拟态挺成功啊，连笔记都模仿得这么像啦！”

那个“阿呆”抬起头，脸上绽开一个恰到好处的、带着些许羞涩的笑容：“模仿...是生存的第一步，对吧？”他的声音，那音色和语调，熟悉得让我心脏一阵抽搐。

谦诚像幽灵一样凑到我身边，肥胖的身体几乎要把我包裹进去，他压低了声音，那股温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耳廓：“看，我说什么来着？就是普通搬家嘛。现在不是回来了？”他脸上挂着那副惯有的、人畜无害的憨厚笑容，但那双眯缝的小眼睛里，却闪烁着一丝难以捕捉的、类似于“看吧，你多虑了”的得意。

这种刻意营造的“正常”，比任何直接的威胁更让我恶心。

我没有理会他，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个被围观的“阿呆”身上。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他身上来回扫视，不放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。我记得真正的阿呆有个无意识的小动作——思考难题时，会下意识地用牙齿轻轻啃咬铅笔的末端，为此他的铅笔总是坑坑洼洼。可现在，那支握在他手中的笔，干净得如同刚刚拆封，被他以一种标准得如同教科书示范的姿势握着，没有丝毫偏离。

就在这时，羽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侧，她的存在感总是如此稀薄，却又无法忽视。她的目光并未落在那个热闹的中心，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，声音轻得像一阵即将消散的雾。

“又一个被精心编排的‘正常’。”她的指尖轻轻划过窗框，“通道输送的不仅是替代品，更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幻觉。你以为的真实，或许只是某个数据包在管道里流动时产生的回响。”

我的呼吸一滞，猛地转头看她。“通道？到底是什么通道？”

她终于将那双清冷的眸子转向我，里面没有任何波澜，却仿佛蕴藏着深不见底的寒潭。“承载着这座城市所有秘密的血管。旧水厂，只是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瓣膜。”她的视线扫过那些围绕在“阿呆”身边、已然接受了他“搬家归来”设定的同学们，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、近乎残酷的弧度，“他们接收到的，是‘阿呆回来了’这个数据包。至于里面装的是什么，谁在乎呢？”

她的话像一束惨白的探照灯光，猛地打在那个精心构建的认知高墙上，那些隐藏在阴影里的裂痕瞬间无所遁形。我骤然想起，在阿呆刚刚“搬家”后的那几天，除了我和似乎知道内情的茉莉，班上几乎没有人对他的消失表现出持续的关注或深刻的悲伤。就连老师的点名册，也那么流畅地跳过了他的名字，仿佛那个座位生来就是空的。这种集体的、无声的遗忘，此刻想来，竟如此诡异而不自然。

“它输送的......是我们认知世界的根基？”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又哑又涩。

羽落没有直接回答，只是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，便像她出现时一样，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课间喧闹的人群中。

第一节课的铃声刺耳地响起。

老师在黑板上画着繁琐的函数图像，粉笔与黑板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。我的目光却无法从斜前方那个挺得笔直的背影上移开。

他听课的姿态过于专注。

这让我想起真正的阿呆，他听课的时候偶尔会趴在课桌上，还会时不时左右观望其他同学，带着一种活生生的杂乱感。而现在这个，更像是一台精密运行的仪器，一丝不苟。

课间，我注意到那个“阿呆”独自一人走向走廊尽头的饮水机。他接水的动作流畅而标准，玻璃杯与饮水机开关的接触、水流的弧度，都完美得像是经过无数次演练。然而，当他把水杯举到唇边时，我的瞳孔骤然收缩——他的喉结，静止不动。

他没有吞咽的动作！

那杯水只是极其轻微地沾湿了他的嘴唇，然后就被他平静地放回了原处。一股寒意瞬间从我的尾椎骨直窜头顶。

几个同学笑着从他身边走过，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：“嘿，阿呆，搬回来就好！放学一起去玩啊？”

他转过身，脸上立刻程序化地堆起那副腼腆的笑容，应付着：“好啊，不过我得先回家。”对答如流，毫无破绽。

就在他与其中一个同学错身而过，目光无意间与走廊这头的我相遇的刹那——

嗡！

一股撕裂般的剧痛毫无预兆地从我左手腕内侧炸开！我痛得几乎弯下腰，死死按住那里。

BWR手表的屏幕瞬间被一片不祥的血红色覆盖，原本幽蓝的光芒被彻底吞噬，几行冰冷的白色文字前所未有的疯狂闪烁着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：

“指令：立即接近目标个体[阿呆001号]”

“任务：获取身份验证同步信号”

“目标：锁定‘通道’入口精确坐标”

这不再是警告或监测，这是指令！系统在直接向我下达命令？！

几乎在同一时间，走廊尽头的那个“阿呆”，他的脚步猛地一个踉跄，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干扰。他扶住了墙壁，缓缓转过头。隔着一整个喧闹的走廊，他的视线穿透人群，精准地捕捉到我。

那一刻，他脸上那副完美的、程序化的腼腆笑容，如同摔碎的瓷器般出现了裂痕。他的双眼之中，原本模仿人类的温和神色潮水般退去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疯狂的、不断滚动的幽蓝色数据流，如同暴雨下的电脑屏幕乱码！更让我头皮发麻的是，我清晰地看到他的嘴唇在极其轻微地、高速地颤动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，但那口型，却在绝望地重复着三个字：“旧校舍......”

这个复制品......在向我传递信息？？？

心脏在胸腔里狂跳，几乎要挣脱束缚。手腕上的剧痛和那血红色的指令如同鞭子般抽打着我。我强忍着不适，深吸一口气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，朝着饮水机的方向走去。走廊里人来人往，喧闹声不绝于耳，但在我和他之间，仿佛形成了一条无声的、充满紧张电流的通道。

我们之间的距离在一点点缩短。

五米，三米，一米......就在我们即将擦肩而过的瞬间，我手腕上的BWR手表猛然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、几乎要震碎骨骼的剧烈颤动！一股冰冷刺骨的能量流，如同高压电流般顺着手臂的神经束逆流而上，狠狠地撞进我的大脑——轰！！！

仿佛有一颗炸弹在我的颅内引爆。

无数混乱而破碎的影像、声音、甚至气味，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冲垮了我的意识......

我看到了幽暗逼仄的地下空间，粗大的、泛着金属冷光的管道如同巨蟒般纵横交错，管道内，散发着幽蓝荧光的粘稠液体在无声地奔流，那颜色，那质感，与阿呆家车库地面上那诡异的拖痕如出一辙！

我看到了一个巨大而空旷的房间，里面整齐地排列着无数个透明的、棺椁般的舱体。舱体内，模糊的、未成形的人体轮廓正在幽蓝液体的浸泡中缓缓起伏，如同正在被孕育的怪异胎儿。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、甜腻中带着刺鼻铁锈的气味，与父母膏的味道极其相似，却又更加原始、浓烈！

影像飞速切换，最后定格在一个让我血液冻结的画面上——那是旧校舍地下，那条我和茉莉曾经仓皇逃离的通道深处。一扇厚重的、印着醒目的“B7” 黑色标识的金属门，正在液压装置的推动下，伴随着低沉的轰鸣声，缓缓地向内开启，门后是深不见底的、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！

啪！

如同电视机被猛地关闭，所有的影像、声音、气味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巨大的信息过载带来的眩晕感让我眼前一黑，差点摔倒，冷汗湿透了校服，粘在后背上，又冷又腻。

那个“阿呆”已经走到走廊拐角，却突然停下脚步。

他回头看了我最后一眼。

就这一眼，让我浑身的血液都凉了半截。

刚才那副精心调试过的腼腆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，整张脸像突然断电的屏幕，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空白。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，无声地吐出两个字：

“救我。”

紧接着，他的右手看似随意地抬起来整理衣领。但我看得清清楚楚——他的食指和中指并拢，在锁骨位置极快地敲了三下。

哒、哒、哒——

三短一长。

这节奏我太熟悉了。

和茉莉的求救信号一模一样。

还没等我反应过来，手腕上的BWR手表突然恢复了正常。幽蓝色的表盘上，一个巨大的白色倒计时开始跳动：

05：59：58

05：59：57

......

下面还有一行小字：

“系统维护窗口：旧校舍 - B7区通道”

我站在原地，感觉周围的喧闹声逐渐消失。

同学们还在走廊里追逐打闹，讨论着放学后要去哪里玩，而我的世界却只剩下这个冰冷的倒计时。

六个小时。

他们只给我六个小时。

那个“阿呆”最后看了我一眼，转身消失在走廊尽头。他的背影看起来那么普通，和任何一个趁着课间去上厕所的学生没两样。

但我知道，在那副看似正常的外表下，正在上演一场殊死的抗争。有一个意识被困在里面，像被困在玻璃瓶里的飞蛾，正在疯狂撞击着看不见的墙壁。

手表上的数字还在无情地跳动。

05：59：45

05：59：44

......

我突然想起羽落说过的话：“你以为的真实，也许只是某个数据包在管道里流动时产生的回响。”

现在，这个“数据包”正在向我求救。

而我，只剩下不到六个小时来决定，是要装作什么都没看见，继续当个“正常”的好学生，还是去那该死的B7区，看看通道里到底流淌着什么见鬼的秘密！

更新时间：2025-11-05 22:01:27